举凡在旧中国的文化背景里生活的,除了家境极为清贫的人家子弟——就像是中国在特殊时期所声称的真正的“贫下中农”,大抵自小学一点作诗填词、琴棋书画,总是很寻常的童蒙教育。而于社会人丛,随意地可以写画几笔的各式人物,便能够随处遇见,自不稀罕。我想说的是,第一,宋美龄女士学着濡墨染翰的时间还不在髫龄,几近中年;再者,就目前仅可见到的她的这些画作的根底与风神意蕴而言,是业已远远超出了泛泛意义上的爱好者的水平,而是卓尔出群、自成家数了。这真叫人不得不惊叹于她的艺术天赋。那么,她又有着怎样不同寻常的绘画经历呢?
首先,我们还得承认,艺术是需要天赋的。似乎可以这样说:三分人事七分天。不具备极高的天赋,任凭你后天生活在怎样的环境,如何地努力,终究难成。我们时常会听人自诩,或者他人沾沾地介绍,谁的爸爸是艺术大师,谁的爸爸的爸爸又曾师齐白石,谁的外公又和张大千过从甚密,外公的外婆又是谁的开门或关门弟子——结果一些肤浅的收藏家就追上去了——实际上不管他是出自谁的门下,或其祖上曾跟谁比邻而居,执弟子礼,只要一看他的作品,什么也不是,他就不是什么了。这就是艺术真实而残酷之处,全然不同于家天下的政治世袭与荫护。并且,事情往往是这样的,越是具有大名望的画家,他的门庭越是四季逢春,天天若市,他门下的弟子也越发地多如百头牛之毛,能够一出同门头地的弟子就愈加凤毛麟角!为什么呢?只为开宗立派的名师,其笔下必具一份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面目,而这鲜明的式范,每每又诱惑着众多的弟子去礼拜,高山仰止,争相模拟,唯恐不似,最终恰恰成了束缚门生艺术情思与创造的牢笼了,鲜有透网之鳞。就拿齐白石来说,他各种门下弟子原是数以千百计的,但是在画史上真正能够别立峰头的才俊,也只是几人而已。比如他门下杰出的李苦禅先生,白石老人很早就在他这个独具慧心的年轻的弟子作品上题道:“余门下弟子数百,人人也学吾手,英(苦禅先生早年名英)也夺吾心……”在良莠夹杂的众多弟子中,能够像自私的爱情一样将老师的艺术之心灵夺去了的心灵,其可多得乎?!有之,则必是禀赋大异于常人者。
而宋美龄则正是这样一位极富艺术天才的杰出女性。
上世纪四十年代,在重庆,宋美龄女士即通过国民党要员张群的引荐,曾经跟随张大千先生有过一段时日的学习,兴致颇高。及至去了台湾,她一度想拜在溥心畲门下,专习山水,后来却不曾遂愿。个中原委,各持说法。眼下盛传于网络的,原因是说宋美龄诚心诚意欲拜溥先生为师,溥却以恭亲王之孙的身份,以为大清都被你们民国给灭了,我又再来当国母的师傅,岂不贻笑天下,便坚辞不受。而我记忆中,以前是在启功先生或者补白大王郑逸梅的一本书上写过,说宋女士将拜溥先生为师的时候,溥说尽管你贵为国母,然师道不可废,还得按照老规矩,跪着给我敬茶。宋就觉得颇难为情,问是不是可以屈半膝,溥不应允,只好作罢。不管真实的情形如何,总之宋美龄后来是选择黄君璧和郑曼青为师了的。
须说明的是,在近世的台湾画坛,张大千、溥心畲、黄君璧三位,是各据擅场、鼎足而立的。张大千早年以蜀中才子的心性,加以目空千古的豪气,目力既深透,境象复阔大,得以上下千年,遥接太古,博综集萃,渊源广大,后则自立门户,笔意精妙,不输古贤;溥心畲凭借旧王孙的胸次与识见,孜孜古法,日与前辈神游,不知今世何世,怡然自得;黄君璧挟岭南一派的作风,入古求脱,眷眷造化,亦自成家。余下的,便都要逊色于此三家了。
再说宋美龄投师黄君璧与郑曼青门下之后,前者悉心教授她山水,后者专门指点她花卉,另外便是张大千也常常给予她教益,更加上她有着超乎寻常的领悟能力,便有了长足的进展,很快就自出机杼,面目独呈了——不过半年的光景,人家见到她的画作,已经十分惊诧。有趣的是,最初那会儿,见宋美龄的画作如此不同凡响,竟然有人还怀疑宋美龄是否亦如慈禧一般是有人给幕后捉刀的,宋便将心存疑惑之人请来家中,又邀请了张大千这一辈的先生,于是当众与诸位画坛耆宿联袂合作,但见勾皴点染,笔笔入古,深合理法,并且从容自如,遂赢来举座惊叹!
自从有了这一次的当众挥毫,又得到了各位名家的由衷称赞之后,连起初有些不主张宋美龄半途出家拈管习画的蒋介石也有些刮目相看了,往后便屡屡为宋作题字,还将作品赠送给国际友人,知者珍若拱璧。
这里我们不妨细细地品味一番她的作品。
以我个人的偏好,心仪的是她的花卉,而在这一组作品中,我最为服膺的乃是这一枝墨竹。
墨竹画始于北宋的文与可,承其衣钵的是苏东坡。从植物学的角度而言,北宋时期的竹大约跟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并无多大的变异,然一旦出诸画家的心手,就会因为个人的心性、修养、志趣、怀抱之差异以及时代审美的风尚之不同而各具面目了。这也就是千百年来,竹之所以为中国画家津津乐道、常画不衰的一种原因。
那么从技术层面上来说,画竹除了必须恪守一些基本的法则,比如撇叶的“尖不如桃,细不似柳”等等之外,尚须具备深厚的书法功底,要使笔笔入纸,坚挺而多风致,灵动还不流滑,教画家浑然忘我的境界,凭翻腕底,凝注笔端,数易时空,精神灿然,才称上品。
综观宋美龄女士腕底的竹枝,其叶片的组织得宜,纯如天然,运笔的洒脱且复深厚,起止分明,落落大方,未始不让须眉,真是直逼宋元名家!只可惜从影印的图片中翻拍出来,已经见不到竹竿的飞白以及墨色细腻的变化了,惟见竹的“乙”字节,铿然目前。好在,笔意的精微的神采仍然是依稀可辨的。
以一斑而窥全豹,从竹的章法、用笔以及气韵当中,我们不难看出宋美龄女士在国画中所臻至的境界。尤为可贵者,不拘山水花卉,宋美龄画作总给人一种清操绝俗的神往,而绝无草莽英雄们没有内涵的大气磅礴与飞扬跋扈。正如蒋介石在她的《兰册》中所题写的那样:“夫人写兰——其得心应手之作,诚大涤子(清初的画坛大家石涛)有所未及。盖写兰之难,在乎气韵温穆、笔墨浑厚,前贤能兼擅此长者,未易多得……”在宋美龄的一幅山水画中,蒋还作了如是的评价:“笔墨苍浑,兴趣勃发,欣对久之,不觉烟霞由坐上生也。”
惜乎其画名为突出的身份所掩,不然,照她自己给友人的信中坦言,或将跻身于当世大家之列,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