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震坚作品《男人体》(111.4cm×83.9cm)1980年 浙江美术馆藏
李震坚作品《女青年裸体坐像》(84.6cm×62.8cm)1980年代 浙江美术馆藏
李震坚作品《女人体》(97cm×75cm)1980年代 浙江美术馆藏
人体画在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一直是一个敏感的课题,一个不断引发热点的绕不过去的话题。在谈论李震坚水墨人体画之前,不妨先简略回顾一下百年来中国人体画的点点波痕。
李叔同是最早接受人体画的先驱之一。他在东京美术学校学习期间就雇了一位人体模特,回国时带回。直到1918年他出家时才托人将她送回日本。他开创了中国人体画教学的先河。刘海粟于1920年将裸体人体引进上海美专的画室,引起轩然大波,也成就了刘海粟的名声。
新中国成立后,人体画教学居然惊动了高层。先是康生于1964年5月批示,认为模特教学是洋教条,要求废除、禁止。他认为这种办法实际上是资产阶级美术界玩弄女性的借口。文化部被迫发出了关于废除美术部门使用模特的通知。后来峰回路转,毛泽东两次批示,明确指出:“男女老少裸体model,是绘画和雕塑必需的基本功,不要不行。封建思想,加以禁止,是不妥的。即使有些坏事出现,也不要紧。为了艺术学科,不惜小有牺牲。”文化部再次发文,承认此前废止模特儿的做法是不对的,允许美术院校使用模特儿。直到进入新时期,关于人体画的争论仍在持续。
1979年9月26日,新中国第一次大规模壁画创作——首都机场壁画创作完成。壁画共7幅,其中影响最大的是袁运生的《泼水节——生命的赞歌》,因为袁运生大胆画了3个沐浴的裸体傣家女,遂使“首都机场壁画”成为备受社会舆论关注的焦点。在壁画揭幕前,有关部门倍感受压力,要求袁运生修改,提出“起码要让女人穿上短裤”。袁运生不同意,有关方面就发出“我们是要一个傣族还是要一个袁运生”的质问。这幅壁画一直用木板遮挡着,直到同年10月1日邓小平到机场视察,时任机场建设总指挥的李瑞环汇报泼水节的壁画有争议,他请邓小平定夺。邓小平看了后表示:这有什么好争议的,艺术表现很正常。于是,首都机场壁画正式揭幕。出乎意外的是,这幅裸体壁画取得了很好的对外开放的宣传效果。海外媒体评论:“中国在公共场所的墙壁上出现了女人体,预示了真正意义上的改革开放。”这幅画甚至成为中国政策是否稳定的风向标,一些海外企业家回国,要先看看人体壁画还在不在。此后又引发了关于“人体美”的争论,吴冠中曾于1980年3月在《美术》杂志发表《造型艺术离不开人体美》,影响深远。
凡此种种人体“事件”,其实都把“人体”作为速写、素描,一种学习绘画所必需的技法训练。即使袁运生壁画中的人体,也仅仅是一种尝试,在绘画技法上属于点缀性的,尚未上升到真正的人体画创作范畴。而“浙派人物画”代表画家李震坚,则将人体画上升到了水墨创作的层面,开创了人物画创作的新的纪元。
李震坚是水墨人体画的重要探索者。他认为国画人体是国画中最为少见的课题,画好人体画是画家的一门绝技。“人体美,可以说是整个自然最精致的缩影,它是衡量一个美术家造型能力的试金石。”于是,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他就集中精力对国画人体进行了探索和尝试,创作了上百件水墨人体绘画作品。
“国画人体”不同于西画的人体素描、人体速写。李震坚在《水墨人体艺术论》中指出:“国画人体如果没有具备一定的花鸟、山水、书法功底,光是着力于单纯的人体素描或人体速写的基础还是不够的,国画人体所运用的笔墨、韵味、疏密、繁简、虚实、黑白等方面的技巧,实际上都和花鸟、山水、书法有着密切的联系,没有单独国画人体的专门技巧可循。”
人体艺术,在中国具有悠久的历史,从秦汉时期的画像石、画像砖上,从汉俑和敦煌全裸、半裸的飞天上都可以看到优美的造型,但是,受传统观念影响,在相当长的岁月里,中国美术对人体是讳莫如深的。长期以来,人体写生常常作为一种基础训练,因为不通过人体写生,就无法准确地了解人体结构,人物画创作的造型就难以把握。这样,实际上没有把人体画作为一种独立的创作门类,其表现领域颇为狭窄,人体特有的美感、力量也难以很好表现。李震坚开始也是通过人体写生向学生传道解惑,让学生感受到人体的圣洁美,以净化美术学子的心灵。他亲自动手,寥寥数笔,便能准确而传神地把人体之美传达出来,他的神奇在于,他的人体画不同于一般的素描、写生,极为传神,给人以一种震撼感。上世纪80年代的浙江美院除了固有的人体模特,还从农村里请了好几位质朴、聪颖的年轻姑娘作为人体模特。李震坚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这几位年轻姑娘,很为满意,从他的作品中也可感受到她们的纯朴之美。到后来,李震坚有意识地将人体画作为一种艺术创新来对待,上升到了创作的范畴。
李震坚创作的上百幅人体画,无疑是他后期艺术创作的重要成果,是他留给后人的一笔宝贵的文化艺术遗产。这些作品,基本上创作于他在58岁之后,直到逝世之前,都是上世纪80年代。他的可贵在于,他是用中国画的笔墨精神来画人体画的,创作手法运用了中国画人物、山水、花鸟的多种技法,有些是他的独创,既体现了他超凡的功力,也是浙派人物画创作的重要收获。
李震坚笔下的人体,形态千姿百态,表情极为丰富,仰、卧、立、坐、侧、扶、背、俯、蹲、跪、斜躺,无姿不具,吹箫、梳发、托腮、抚胸,无形不美。最绝的还是背景,在创作上他应该是先画人体,再补背景,但每一幅背景都与人体天然吻合,相辅相成,成为一个完美的整体。一位精于鉴赏的朋友在看了李震坚的水墨人体后惊叹,认为背景补得天衣无缝,功力深厚,非一般画家能够望其项背。这确实需要综合性能力,山水、花鸟、书法,包括古典学养俱精,才能信手拈来,皆成佳妙。浙派人物画的重要经验,就是将花鸟画创作的一些技法,融入到中国人物画创作之中。方增先等浙派人物画家,还专程到上海向沪上花鸟画家请教。李震坚的这批水墨人物画,为解读浙派人物画提供了很好的途径。
李震坚的人体,形神兼备,对造型对象做到了纤毫毕现,无论脸部、肩部、乳房,还是背、腰、脚、腿、臂,无一不栩栩如生。
他自己讲述的女人体创作过程大致为:
第一步:先用松软木炭条轻灵地打好大体轮廓,然后用毛笔勾线。亦可直接用毛笔画轮廓线,但要有丰富的经验与把握才行,否则还是事先打木炭稿。不管轮廓怎样打,线条必须做到有浓淡、松紧、疾徐、虚实的变化,避免板刻。在打轮廓线时,除了注意女性人体皮肤的柔润、丰满以外,还得注意其他道具如垫毯、衬布等类的线条,既要有变化区别,又要取得和谐的统一,富有整体感。
第二步:事先确定这张女人体的基本色调,将需要用的主要颜色,如锌钛白、朱磦、朱砂、石青、石绿,又如土黄、土红、赭石、朱红、翠绿,挤在调色盘上,根据需要的颜色用水调出,采用较大的羊毫笔,饱蘸颜色,依照人体结构,浓淡兼施,大胆下笔,不可迟疑。避免反复添加,保持色彩透明度和轻快感,用色大忌乌浊,注意虚实突变。趁在第一遍颜色未干前,略事加强局部结构的对称,以及具有体积感就行,色彩毋须搞得太复杂,借以达到国画人体写意画法的特有功能。
第三步:紧接第二步颜色全部干透后,必须用清水全部打湿,有待水分将干未干时,视其部位结构需要出发,调准颜色,深浅逐步添加,增强体积。为了取得整张画面色彩的冷热呼应与联系,以免孤立起见,必须将发部的青蓝色些许用到朊色的阴暗部,并将扶手的衬布运用国画颜料青色和水彩画颜料土黄色分别画出,要使色彩富丽。然后再把整个画面约略调整一遍。最后题款、签名、盖章、完成。
对男人体,他也有表述。打轮廓的方法与女人体大致相同,只不过为了加强表现男人体的刚健体魄,打轮廓线必须注意带方一点,勾线一般都取硬性笔,如狼毫、石獾、山马之类。线条必须一波三折、抑扬顿挫、富诸书法意趣。运用色彩,要注意凸显男人体肌肉,使得结构更臻明朗突出,富有力度。
李震坚画人体,还有一个特点,善于画“背”。在一次李震坚艺术座谈会上,他昔日的学生,今日的画坛名家们,对他画“背”的技巧赞赏不绝。“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善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世说新语·巧艺》)。可见人物画画眼睛的重要。然而,不画正面,不画眼睛,依然能够传神写照,才更见功力。李震坚就有这个功力。
李震坚对自己的人体画创作非常自许。1987年他曾精心编好了一部人体画集,刘海粟为这部书题写了书名《李震坚国画人体》。香港出版商在准备付印时,向他索要5幅国画人体作为出版条件。李震坚一口拒绝,他说:“我是为人民作画,我的画要给人民”。1992年他去世时,叮嘱妻子要保存好他的绘画,不要流散。他妻子和子女牢记他的嘱咐,于2014年将他的数千件绘画作品、素描、速写等捐赠给浙江美术馆永久珍藏,其中就包括弥足珍贵的水墨人体。